你会因此想念父亲
你会因此想念父亲
想一想,我和他亲密的时刻还不少。
四岁吧,我拥有了人生第一辆车——红色的三轮小童车。夏天的傍晚,他穿着跨栏背心在前面走,我蹬着小车跟着,他指着地上的一片树叶说,我保证你骑不到这里。我看准方向,脚一用力,准准地压过了树叶。厉害!他赶紧夸。
五六岁,他骑车带着我,八十年代的自行车前面都有大梁,我坐在车梁上,他跟我聊天,说他之前学过医,专给小孩打针。我仰起头问,那你都怎么打啊?他就把右手从车把上拿开,放在我手上,然后用大拇指尖假装使劲儿地戳了一下我的手背。喏,就像这样。我格格笑,说你打针一点儿都不疼啊。
七岁后,我在奶奶家读小学,每周六(那时候还是六天工作制和上学制)他接我回家。父女间的相处都在这段路上了。一次知识竞赛,老师选我去参加,有一道题要写反义词,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反义词,课本背得很熟了,“人口手上中下大小多少日月水火”,所以“上”的反义词,我填了个“中”。他接我时,老师专门去告状。回去的路上,他跟我说,反义词就是一个在天上,一个在地上;一个在头上,一个在尾巴上。然后举例说,黑的反义词是白(当然现在看来这个说法不一定成立)。那你说大的反义词是什么?胖呢?多呢?那段路有一半是土路,坑坑洼洼,我的个子在前面已经坐不下,我就坐在后座上,跟着他的车子一起颠,有时说话声会被地上的小土坑给颠跑。那段路也就是二三十分钟,我却觉得是那样遥远,好像正在跟他去远方。
只是,不知道是后来他的事业不顺,还是跟我妈的感情变差,或者这就是他的原本性子,我长大了,他也越来越沉默了。
十四岁的女儿,他猜不透她的心思。他看到她忧郁,敏感,动辄情绪低落,闷在屋里不出来,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给钱。那时候,五十块钱对一个初中生来说是巨款。哪天吃饭女儿又一言不发了,饭后他一准走进她卧室,塞过去四五十块,虽然内心都被担忧占满了,虽然他很想问问女儿怎么了,他可以坐下来娓娓道来地跟女儿谈谈心,但他不擅长这些,每次都是把钱一递,若无其事地说一句:想买什么自己去买啊,就走了。
这个方法有用,通过递钱,他也递给了我一些力气,但无法解决我的问题。我还没有恋爱,我幻想有个深情又懂我的父亲,能讲笑话,能用一句话神奇地让我的困惑烟消云散解。相比之下,他平淡太多了。他看见了迷路在森林深处的女儿,却找不到一条通向她的道路。
疏远的一个显著表现是,我长年不喊“爸爸”“妈妈”。喊不出口。这分明该是小女孩撒娇时喊的,嗲一点,甜蜜,轻盈,配着裙角飞扬的小花边。我不会撒娇,我的情感是固态的,我把它埋在土里,并恨不得埋得比父亲还深。我从青春期起就穿灰色系的衣服,直到现在。每每去朋友家,看到她们跟父母之间情感的自然流动,看到她们家空气里跳来跳去的浪花朵朵,有时候还有几朵溅到我身上,我灰色的衣角被溅湿,真孤独啊。
一年中秋在亲戚家,他喝多了酒,不知怎么就提到这件事。说完还笑着看了我几眼,眼圈是红的。我吓死了,像遇到坏人那样害怕,赶紧跑到另一间屋,甚至还插上了门。我习惯了潜藏在海底,不能见光了。这样的情感表达(哪怕仅仅是眼神对视!)太吓人了。我怕他进来,我手足无措,插了门,心还在扑通扑通跳。
后来恋爱了。我想一部分原因是对父亲的期待终于转移了。从青春期开始刻画而慢慢清晰的理想男性形象:智慧,强大,风趣,深情不移,我转而寄托给了同龄人。上高中后,虽然离家很近,我还是坚持住进了学校宿舍,跟他也更加疏远。高二那年寒假的前两天,我把书本送回家,又返回去跟室友过假期前的最后一晚。第二天回家,一进门,他递给我一封信,笑笑的,有点腼腆。我不清楚状况,进屋拆开。他写的。他跟我道歉说不是故意要看我的日记,他看完后整夜失眠,他很愧疚,觉得对我关心不够,我的烦恼他都不知道。他希望自己以后能做得更好些。最后他说,他爱我。
泪水真重,眼眶已经承受不住了,身体里的力量推着我跑过去扑到他怀里,“爸爸”两个字自己从胸腔冲出来,我和他都听到了,那个声音好陌生,我们同时吃了一惊。
十年过去,回头去看,这一幕仍是我和他关系温度的最高点。后来我更自由了,可以主动去调配我们之间的浓度和均匀度。情感迸发之后带来过轻度的尴尬,却让我慢慢走向他。自由还表现在,我在青春式幻想和现实世界之间找到了一条通道,而不再执着于姿态和表象。因为我发现看起来有天壤之别的两个人,没准他们在核心的地方紧密相连。
就像我的父亲跟《大鱼》里的父亲。十几年前,爱德华.布龙正是我理想的父亲形象。他是多么传奇啊。健谈,幽默,用浪漫无比的方式追他的妻子,浑身每一个细胞都透着智慧。可惜他生了个跟他对着干的儿子。我想他要是生个女儿,女儿一定会骄傲得要飞起来了。
听听他们的对话——
“但是连这些都是故事呀,爸爸。我一点儿都不相信。”
“你不需要去‘相信’它,你只要去信仰它。就像——就像个隐喻。”
“什么隐喻?”
“反正不是牛就是羊。”
“您担心什么呢,爸爸?来生吗?”
“不是,傻瓜。我担心你呀,”他说,“你是个傻孩子。没有我帮忙你都不知道怎么进监狱。”
这种智慧的对话从来没有发生在我和我爸之间。我一度纠结,并制造了巨大的情感黑洞。小说里的儿子也是一样。只不过跟我恰恰相反的是,他厌倦了父亲的故事和笑话,他希望父亲正经点,严肃点。而当他真的走进父亲的“核心”,就像我尝试做的那样,我和他都发现那样一个父亲就住在那个核心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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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:几万字的小书,我翻了好几遍,从第二遍开始就不住地走神。豆友大头绿豆看完电影后说,“你会因此想念父亲”,而看书的过程中,这种感觉更强烈。或许是小说片段交叉的书写形式,书不厚,易读,小篇幅与小篇幅之间留有想象空间;或许是书中对父子关系的刻画更细腻深入而电影更多带了蒂姆.波顿的个人色彩;也或许如昆德拉在《慢》中所说,文字的速度是不同的。你翻书,在一些地方跳过去,在另一些地方停下来。而在这本书里,停下来的时候很多。这篇不算书评的回忆小文也是在停留的时候快速写就。你会因此想念父亲。谢谢大头绿豆,拿来做标题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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